『好消息』先生
三十年前的六十年代初期,我記得南方澳的江夏路口的公車站旁,每天早上約六點前後,總會站著一些人,有老的,有小的,他們不是等著搭公車,而是等著第一班次進站的公車帶來托運的報紙,大家合力把報紙從公車上取下後,便各自分門別類整理夾報裝袋,那時的報紙,一份只有三大張,幾百份的報紙,一個背袋全裝了,接著每一個社區的送報生背著各自的背袋便分頭發送去了,那時我正就讀宜蘭高中,每天一早從南方澳搭公車到宜蘭上課,總會在車站旁遇到那些「報童」,三年間我們照面了無數次,沒有那一個「報童」讓我留下一點印象,直到「好消息」先生的出現。
那一年十一月,一個清冷的早晨,天才剛亮不久,山坡下街道那端突然傳來一句尖銳又響亮的聲音,「好──消息」「好──消息」,聽起來既像湖南又像四川的腔調,一下子很難分清楚,那聲音就好像古代的『報馬仔』為那家公子考上狀元來報喜一樣,聲音之大,在山坡上的道路盡頭都聽得到,路旁的人家,紛紛探出頭來,以為那家公子考上了狀元,或是那戶幸運人家中了第一特獎,只見路的那一端,出現一個個矮小的中年人,約莫四、五十歲,身高不到160公分,頂上戴著一頂兩邊蓋著耳的黑皮短鴨舌帽,一件暗灰色的皮夾克,那皮都已經有些因斑駁而脫皮,身上斜背著一個裝送報紙的大帆布袋子,裝得鼓鼓的報紙使得袋子口因蓋不緊而有點上翹,一條寬鬆嫌大的老爺褲,掉在肚臍以下,褲腳褶了兩褶,一雙半長統的美國大皮鞋,鞋帶沒繫緊,鞋舌還有點外翻,「戈登、戈登」的拖在腳下,臉上赤褐色的皮膚,看的出滄桑的痕跡,一雙細小的眼睛,眼眼角上似乎還黏著一些眼屎,從那只大報袋看來,像是個送報的,不過以前從沒見過,可能是一個新來的。感情今天是頭一回,一早起床還沒來得及洗臉,就趕著出門送報來了。睡是沒睡醒,吆喝的丹田可不含糊。
「好──消息、好──消息」,他又尖聲的叫著,清晨的路上行人不多,他碰到第一個在路上行走的「歐基桑」,嘴角突然像被彈簧彈上去似的,一下子裂到了耳邊,露出一排泛黃的牙齒,配上那一雙細小彎曲的眼睛,整個臉笑得跟個小彌勒似的,「早啊!老鄉!好消息!好消息!您老買一份報看看!今天有好消息哪!才五塊錢,看好消息哪!」,那位歐基桑被這突如其來的吆喝愣了一下,接著不自覺的從褲子口袋裡摸出幾個銅板給了那個「報童」,一手接過報紙,一面回頭看著這個有點滑稽的送報人,一面繼續走向山坡下去。
「謝謝您哪!老鄉!好──消息、好──消息!」,他一面吆喝著,一面繼續往山坡上走來,在幾戶訂報人家的門口,他把那報紙捲了一下又壓扁了,然後塞在那還沒打開的門縫底下,口裡吆喝著:「好消息哪!給您送天大的好消息來啦!」,就這樣,那一天早上,南方澳的一個角落,被這個新來的送報人挨家挨戶地給叫醒了,伴著他那一聲聲帶著振奮人心的「好消息」,人們的心情似乎也被感染了些許的興奮,好像真有什麼天大的好消息要發生一般,天上太陽顯得更加和煦溫暖,山坡上林間的鳥叫聲,也變得更清脆悅耳。
沒有人知道他從那裡來,但從那一天起,這個有點臘塌滑稽的人成了我們這一帶的送報生,幾天下來,大家也開始習慣了他那分不清那一省腔調的吆喝聲「好──消息、好──消息哪」。談到這個奇怪有趣的人,大家也不知道他叫什麼名字,於是開始有人用「好消息」先生來稱呼他。
「好消息」先生工作得很勤奮,一大早你可以在南方澳的這一頭看見他在送報紙,一到黃昏,你又看見他在街頭或巷尾兜售著晚報或雜誌,不管那一天有什麼好壞的新聞,他一慣以「好消息」揭開一天的序幕,他的生意看起來好像還不錯,因為伴著他那一聲聲帶著些許興奮「好消息」的吆喝聲,人們總是希望真的能從他所賣的書報雜誌裡,找到一些好消息。我們住的那一條巷子裡,也因為他的招攬,訂閱報紙的人家多了不少。
「好消息」先生的人緣很好,也非常有禮貌,碰到大人,無論認不認識,一律招呼一聲「老鄉!好消息哪,好消息!」,大家也總不忘回他一句「好消息啊!今天有什麼好消息嗎?」,而他的回答總是「有啊,天大好消息哪!買份報紙看看就知道哪!」,而這一句「好消息」很自然地也變成了我們那一帶人們和他之間的招呼語。每天早上,當我要搭公車去上學時,常常碰到他正好在候車亭上整裝要發送的報紙,我招呼他說:「好消息啊!早啊!」,他也會回一句:「早 啊!上學去啊!今天有好消息喔!」同時露出招牌笑的表情,嘴角裂到耳腮邊,黏著眼屎的兩隻小眼睛瞇得跟彌勒佛一樣。
「好消息」先生對小孩也很友善,口袋似乎隨時都準備著一些糖果,沿路上碰到小孩,他總能從口袋裡摸出幾顆糖果來取悅他們,於是路上你常會看到幾個小孩跟在他屁股後面「好消息長,好消息短」的。
那幾年,南方澳的海冬和景氣,似乎也隨著「好消息」先生的出現變得欣欣向榮,海裡有多的撈不完的魚,「拖拉庫」一車、一車往外載,珊瑚業一片繁華,南方澳成了世界有名的珊瑚集散中心,入夜後,街上攤販林立,遊街的人摩肩擦踵,從早到晚,從深夜又到清晨,街道上總是有人在走動著,那時候的南方澳充滿了朝氣和活力。大家也習慣了每天聽到「好──消息、好──消息」再從「好消息」先生的手中接過來一天的「好消息」。
民國六十三年我奉召入伍,六十六年元月剛退伍回家的那幾天早上,翻閱報紙的時候,總覺的似乎缺少了什麼似的,才突然想起,這幾天送報紙的人好像換了,這幾天也一直沒聽到「好消息」的吆喝聲。問了媽後才知道,原來民國六十四年的四月五日那天早晨,一大早,天才剛亮,「好消息」先生揹著一大袋的報紙,揉著才剛醒不久的睡眼,習慣地拉開嗓門「好──消息、好──消息哪!」一邊送報,一邊還不忘招攬著路人「花五塊錢,看天大的好消息哪!」,結果聽說早上八、九點左右,才走到派出所門口時便被警察請了進去,警察請「好消息」先生看看當天的頭版,他才知道老蔣總統那天去逝了,經過十幾天之後,「好消息」先生才被放了出來,之後,他就沒有再送報了。從此,南方澳再也沒聽過「好消息」先生的吆喝聲,那拉長的「好──消息、好──消息哪」的聲音似乎隨著老蔣總統的去逝而消逝無。
兩個月後的一個早晨,我在漁港碼頭邊散步時,突然看見不遠處的漁船纜繩墩上坐著一個人正彎腰望著港裡的海水,那身影有點熟悉,罩耳式的皮帽和那有些斑駁的皮衣,我顯得有些興奮地加快腳步走過去,果然是他,「早啊!好消息啊!早啊!」,他抬起頭來望著我,顯得有些驚愕和陌生,幾年不見,他變得明顯蒼老許多,臉上多了一付黑邊眼鏡,眼睛依然細小。
「早」,他禮貌而拘謹地小聲回答著,丹田似乎消了風,同時少了那招牌彌勒般的笑容。我突然對他的表情感到有點陌生和不習慣,不知該再對他說些什麼,點了點頭後便走開了。過了幾天,我便到台北找工作去了,從此,我再沒有碰過「好消息」先生,南方澳的景氣也似乎從那時候起一路漸漸低迷,到現在,每當我看到騎車送報的報童時,我總是會幻想著那報童會突然張口喊一聲「好──消息哪!」。
2001.04.26 南方澳文史館 廖大慶 著